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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2章 第 21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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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2章 第 212 章

我帶著孔明回到岷山村的時候,李鶴已經走了,住在另一頭的崔娘子和我說:“你兄長說你不會回來了,他就去繼續雲游,就走了。咦,這是?”

我和崔娘子說:“這是我的夫君。”

“他……他怎麽這個樣子?好像……死了一樣……”

“他得了重病,本想接回來給兄長看看的。對了,崔娘子,請讓大家離這裏遠一些,我夫君的病,會過人。”

這話一出,這小院子頓時安靜了下來,再無人敢來打擾,十餘丈之內,無人敢走。

這正是我要的寂靜。

我將孔明放在榻上,他身子還沒有僵硬,閉著眼睛,沒有氣息。

我打來冰冷清澈的井水,用幹凈的細布擦拭著他一路上沾染的塵土,給他換上了幹凈的衣裳,又梳好了他的長發。他閉著眼睛躺在榻上,還是那麽的好看,他安安靜靜睡下的樣子,褪去了淩厲,褪去了讓人畏懼的威勢,幹幹凈凈,簡簡單單,這才是我最初、原本愛上他的樣子。

月落日升,日升月落。

他靜靜的躺著。

我靜靜的看著。

時間對我也沒有了任何意義,

我恨他嗎?

看著這樣的孔明。

說不上愛,也說不上再去恨什麽。

孔明死後,三軍要怎麽辦?

——誰想去管。

司馬懿會不會趁機進軍?

——關我何事。

天下要怎麽辦?

——我怎麽知道怎麽辦。

大漢還如何光覆?

——大漢?誰還知道大漢是什麽!

我如今只想在這青山綠水之間,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孔明,我這一生唯一愛過,又恨過的人。

第二日晚上,夜風過後,孔明指尖微微動了一動。

又過了許久,安靜沈睡了一日一夜的孔明,漸漸的睜開了眼睛,他頭極為疼痛,連他這般意志堅定的人也受不住這樣的疼痛,忍不住溢出幾聲呻吟。

我倒了井水送到他唇邊,扶著他一飲而下,井水清甜又冷冽,嗆的他幾乎閉氣。

他第一眼看見的是窗外的夜色陰沈如墨。

孔明闔目再次睡去,這次間隔不長,他便再一次醒了過來,房中的燭火被秋風吹的搖擺不定,照的人的影子映在墻上,仿若鬼怪。

孔明看見了我,嘴唇微微動了動,他現在最多只能輕微的動一動手指,連轉頭都做不到,別提說話了,只一雙眼睛依舊明亮清澈。

他有話想說,我見了卻像沒看見一般,只繼續靜靜的看著他。

他又動了動嘴唇,動作微不可見,依然沒有聲音。

我取了把椅子,坐在榻邊,拔出一把匕首,把玩著匕首的利刃,說:“先生賣了我,這事應該還記得吧?”

他楞了楞,似乎想起前事,眼神黯淡了下來。

“當年先生親口說的,他日,如賣了我,當任憑我處置,這事還作數吧?你如果願意,就閉一下眼睛,我就動手了,如果不願意,便算了,此事作罷,我不會傷你分毫。”

我話音未落,他便閉了一下眼睛,而後也不再看我,神色頗是愧疚,透過窗欞,看向陰沈沈的天空。

他既然願意,我便再無他話,取過他右腕,劃下一道深深的刀痕。

他的神情極為痛苦。

漆黑如墨的血從他的手腕上一點一滴的緩緩流下來,順著白皙的皮膚緩緩滴落在地,格外的醒目。

“先生還知道痛?如何,痛嗎?”

孔明眉心都擰在了一起,想必應該是極痛的。

“我心裏的痛,勝過此刻先生百倍。”他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與他鬥口毫無意義,我執過他另外一手,同樣劃下深深的一道刀痕。而後我再不去看他的臉和他臉上的神情,吹熄了燭火。

屋外深秋的狂風吹了整整一夜,宛如厲鬼的呼哨,似是從地獄吹來。

第二日清晨。

我醒來時天已蒙蒙欲明,榻上的孔明閉著雙目,地下有兩小攤黑褐色的血跡。

我走到榻邊,按在孔明頸下,指尖下有著極其微弱的跳動,手腕上昨日的傷口已經凝結,深深的傷痕,猙獰嚇人,我用匕首將已凝結的傷痕再次割開,這次的血依舊烏黑如墨,流的卻比昨夜稍稍快了些許。

孔明從疼痛中醒來。

孔明看見我,似是仍舊想說什麽,依然只能輕微的動一下嘴唇,一個音都發不出來。

我將他兩腕都已凝結的傷痕都割開了,而後再不管他,走出屋子,關上了主室的門。

院子外,放了一只竹籃,裏面有一捧小米,和幾個雞蛋,一些新鮮的肉食,看樣子,是另一頭的崔娘子送來的,聽李鶴說過,崔娘子的夫君在山上行獵時,摔斷了腿,是他給治好的,所以崔家從此對李鶴感恩戴德,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。

這不就,報在我這個冒充的妹妹身上了。

山裏民風淳樸,沒有勾心鬥角,沒有爾虞我詐,我很領情,取回籃子,在院子裏生了一小攤火,架了個爐子,將肉與雞蛋放一起煮了,先吃了一個飽,幾日未食,我也很餓,而且也是才感覺到饑餓。

我粗粗的吃飽之後,才洗了鍋盆,放了滿滿一盆的井水,只略微放了幾個米粒進去,煮了一鍋只比水稠上那麽一點點的稀粥,甚至都不能算稀粥了,估計只能叫水粥。

主室的門關著,裏面甚是安靜,就像裏面從沒有過人,現在也沒有一樣。

風,吹熄了火堆,將這一鍋水粥吹的和冰一樣寒冷,我才從發呆中回過神來,隨便取了一只粗瓷碗在鍋中舀了小半碗,而後推門走了進去。

門吱呀一開,孔明便看了過來。

他腕上流出的血已由濃黑漸漸變成了深褐色,從只能流出幾滴,到已淺淺的流成一條線。

我抱著他的腰身,將他扶坐了起來,雖然被我用井水擦拭過,他的身體,此刻還有一些溫和的溫度,我取了一只木勺,將這半碗的水一樣的粥,餵進他的口中,捏著他的下顎讓他咽了下去,而後便再不管他。

一鍋水粥,就這麽吃了四日,這四日,日日都如此,一日三餐,到了點我便將他扶起,餵些許水粥,他傷口一旦凝結,我就用匕首重新劃開,他也只靜靜的看著我,不發一言。

他而今就是想發聲音,也發不出來。

到第五日上午,他傷口處流出的已成為紅色的血,他終於發出了聲音,極輕的喚了一聲:“月兒……”

我打來井水給他擦洗滿是血汙的雙臂,聽他喊我,和他說:“你不是我的先生,我也不是你的月兒。”

“月兒……”

“我的先生知道我怕黑,不會把我一人留在黑暗中,會給我留下至少一支燭火,每一次他都不會忘記。”我離他,似乎有千萬裏遙遠的距離,“我的先生,他還知道我其實很怕火,那一年,陸遜燒了劉備百裏連營,我被迫自刎。雖然我從沒有對外人說過,但是我的先生卻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怕火,他不會想要活活的燒死我!他不會再讓我見一次夷陵那般的火海!你不是我的先生,你不是他。”

“……”

孔明怔怔的落了淚。

“我的先生還知道我重情義,不會在我面前,活活燒死,那麽多,追隨了我那麽久的人……澤勝……大牛……王柱……每一個我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,每一個都跟隨我出生入死……我的先生,他從來都不會那麽殘忍,讓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去死,我卻束手無策!”

我將手中的匕首狠狠摔在地上,刀尖磕在地上的青磚上,砰的一聲崩裂開。

“我……”他閉上了雙眼,淚水從臉上流下。

“你如今這般神情,卻叫我好生不懂。”我走的近了些,凝視著他的表情,“這就是你說的,讓我記住你的名字?怎麽記住?這樣的記住嗎?原來你從那一刻開始就起了對我的殺心,是嗎?我的好先生?還是更早一些,在我興致沖沖去找你的時候,在我千裏奔波,剛剛看到你的時候,你就起了對我的殺心,是嗎?”

孔明沈默了許久許久,而後說:“是。”

果然,敢做敢認才是孔明一貫的風格,他從來都不是敢做不敢認的小人。

“我倒是從來都沒有想到,有一日,你會這麽想我去死,還用這樣的方式。”正如司馬懿所說,他殺我只是順帶的,他實質上只是想殺了司馬懿而已,我問,“諸葛丞相,你的國家,你的大業,劉氏的天下,真的對你這般重要?讓你能放棄一切,放棄生命,放棄果果,還放棄了我?”

“……”

“那我的先生呢?不為諸葛丞相,只為我的先生。我的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一句,劉氏的天下,果真 ,比我對你,還要重要嗎?我的先生,要以我的屍骨,打通北進之路,是嗎?”

孔明落下了淚,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,這一次,他無法為自己辯解。

“上方谷中,焦骨累累,枯木處處,那我的先生可有為我收斂枯骨,不使我曝屍於荒野?”

“沒有……”

“你果真不是我的那個先生,你只是一個長的和他很像的人罷了,不,你根本不配像他。”我拾起砸在地上的匕首,匕首鋒刃已斷,我以斷刃抵在孔明的臉上,我要割開他的這一張臉,他不是孔明,他已不再是我心裏的那個孔明,他不配用這一張臉,喊我的名字!

他只略略的擡頭看了我,虛弱,緩慢,又極其清晰的說:“不止……如此……”

“你什麽意思?”

斷刃抵在他的臉上,他不為所動,艱難的說:“那,日……楊儀去,去見司馬……司、馬,說……將你丟,在了燕子……林……諸將,要去救……你……是我不允……”

我萬沒想到他還知道我被司馬懿丟在燕子林的事,怔住了,問他:“你可知那片山林多猛獸?”

“我知……”

“那你可知我被司馬懿丟下去的時候還活著?”

“知……”

我踉蹌著後退了一步,忽然棄了匕首,拉開我上身全部的衣服,我背過身給他看,身後一道野獸利爪的痕跡,從左肩延綿至腰處。

我已不想再回頭,便只這麽背對著他,聲音有略微的顫抖:“就是如此……你也沒想過,救我一救?”我自己的淚順著臉頰,流了下來。

身後,沒有聲音。

我,不想回頭。

安靜了很久很久很久,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:“是。”

我轉回了身,再次看著他,宛如看著的是陌生人一般,而今的他對我而言,可能真的就是一個陌生人,或者他從來都是一個陌生人,是我從來沒有了解他。我語氣無比的平靜說:“你不但不是我的先生,你甚至不是一個人。”

孔明心計手段,當世上乘,從來只有他想做,和不想做的事,而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,這點,很早很早之前,我就知道。

我再次拾起斷匕,說:“別再用他的臉了,你不是他。”

斷匕一點一點刺入皮肉的時候,他一聲未吭,只閉上了雙眼。

他這副樣子讓我心頭怒意一下燃燒起來,我揪起他的衣領,喝道:“你不是很能說的嗎?你為什麽不為自己說些什麽?迫不得已也好,情非所願也好,你隨便說些什麽,為自己解釋些什麽啊!你現在這樣算是什麽?贖罪?向我贖罪?你這樣的人還需要贖罪?可笑!”

到這時,他才輕又緩的說:“我……無話,可說……都是事實……我與你有,約在先……任你處置……”

“你當我真的不敢,也不忍心殺你?你能殺我,我為何不能殺你?”

“你……可以殺我,也可以,不殺我……只是,你如不,願殺我,毀去我的臉後,如,還不解氣,可廢我四肢,我絕無一言,最後將,我……送回大營即可……”他的話語斷斷續續,喘息聲十分明顯。

“你還要回大營?”

“大營,不可一日,無,人主事……還有許多許多……的事要做,撤軍,退兵……我,還有一日的呼吸,就,要為三軍多,慮一日……盡量,護他們安全的,撤回,祁山……”

原來如此。

他的記憶尚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,以為那一刻的死亡,只是一場小憩。

我棄了他,笑了起來。

“你若想,要我性命也……可……我已,時日無多……藥石罔效……此番,如此絕情……也是想,在我死前,除去司馬懿……為伯約承我遺……志,北進,鋪平道路……有司馬懿在,伯約不會是……他的對手……”

“那我便取你性命好了。”

“也好……多年以來,我也很累……”

“上方谷的火,真的是你下令放的?”

“不假。”孔明微微擡頭直視了我,說,“我,就站在山谷旁邊的山上……是我親自,下令,射出火箭……是我親自下令,取你性命。”

我怒不可遏,一手掐在他脖頸上,觸手溫潤如昔,掌下他的脈息在汩汩的流動。

曾經,有很多人想要我死,我以為,至少,世上還有一個孔明,這個世上,至少還有一個孔明,會保護我,在我護在他羽翼之下。

可是,就是到了這一刻,哪怕我已扼上他的脖頸,我的手卻在不停顫抖,我依然無法對他下手!

我放棄了,將他推開,疲憊的嘆了口氣,道:“我不是你,能殺死自己心愛的人,我做不到,我輸了。今日不行,明日也不行,等後日吧,後日,我送你回去。”又苦笑起來,“最愛的人……我竟然會天真到以為自己真的是你最愛的人……”

此時此刻,我忽然想起很早很早很早之前,黃月英那時含了笑,與我說的一句:“……孔明這個人,其實他的狠心永遠是你難以想象的……”

他靜靜的看著我,臉上眼中,滿是悲傷。

我疲累的帶了一絲苦笑:“只不過,你已不是他,不是我的先生,也不是我最愛的人了。”我緩緩的將我和他兩人的衣袖一起撩開,給他看,“結發發帶已落,你我緣盡於此,明日之後,將你送回大營之後,我將再不認識你,你也不需找我。我的先生,他已經消失了,你的向月,你也已經親手殺了她。他們會生生世世都在一起,永不分離。”

“月兒……”

“世上已無月兒,也再沒有了孔明,以後,你是生是死,都與我無關。”

“你不是,要毀了我的臉,這是我對你的虧欠……你可以動手……”

“長的再像,你也不是他,毀與不毀,有何差別?”

這是當年在成都的時候,我從迷夢中醒來,大徹大悟之後,對長音所說,那時,我曾經滿心滿眼都只有孔明一人!

“這些年來,你瞞了我很多很多的事,現在想來,可能我愛的那個先生,我愛的孔明,他根本就不是你,他永遠只在當年的隆中,他只存在於隆中的山水之間。你只是諸葛丞相,我已經後悔了,我居然愛上了堂堂的諸葛丞相,而不是我的孔明先生。諸葛丞相,我希望你,永遠不要有後悔的那一日,你也無須後悔,世上,再無向月,以後的路,我不能奉陪了,你一個人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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